【107调查·第四十期】“我是你的眼”——导盲犬在北京

——在公共场所，Candie总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但她眼中的焦点只有“妈妈”连勤。（林星宇 摄）

记者︱傅天伊 栾晨

史圣园 张雅琪

文编︱林星宇

初见连勤是在她家附近的一家餐厅。牵着Candie的她刚进门就遭到了餐厅老板的阻拦。已经习惯了这种拒绝的连勤没有恼火，只是平静地介绍起Candie的特殊性：“导盲犬不是宠物，她是帮助盲人走路的一个工具”、“她经过了所有的检疫，连飞机、宾馆都能进入”、“她从美国飞到北京十几个小时都不带上厕所的”……

“咱们中国导盲犬宣传开始得比较晚，直到去年八月才出台了法律，允许导盲犬进入公共场所。但很多人还不知道，所以我就带着她一间一间地走走，你们就认识啦。”

关于导盲犬，连勤在过去七年中已经讲了很多。但如果以公众对导盲犬的认知度作为参照，这样的讲述还相当有限。

进京：中国特色

Candie是一条黄色的拉布拉多寻回犬，也是第一条在中国服役的有国际导盲犬资质的导盲犬。自从2008年连勤将她从美国的导盲犬学校领回家后，一人一狗已经度过了七年的时光。

“我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比较犹豫（要不要领养导盲犬）。”连勤说。由于这只导盲犬将会作为导盲犬大使来到中国，成为第一只宣传犬，因此主人往往要活在公众视野中。“面对公众，你得有形象性的东西，但我这人特别随便，所以我觉得这个会限制我的生活。”

但2007年双眼视力的完全丧失让连勤有些着急。她考虑到视力完全失去后，导盲犬能够给予她更多的辅助。彼时北京残奥会临近，中国需要一只导盲犬来进行宣传，但之前计划申请导盲犬的几位盲人由于英语水平和生活能力不足等原因都没有申请成功。考虑到连勤常常往返中美两国之间，申请可能会更加顺利，中国盲人协会便将领养导盲犬的任务委托给了她。

最初，连勤想领养的是一只德国牧羊犬（亦称“黑背”），但“黑狗拍照的话只能拍出一个影子，黑背的表情看起来也比较凶，不利于宣传”，只好作罢。另外，由于中国人对导盲犬的最初印象大多来源于电影《导盲犬小Q》，“所以我带回去的狗必须得和小Q越接近越好”。综合各种因素后，国际导盲犬联盟为连勤选择了Candie。

作为中国第一只导盲犬，Candie需要接受很多在国外不曾接触的训练和测试。中国的路况相对特殊，Candie必须学会辨别自行车道与人行道、识别“中国式过马路”、提防逆行车以及在混乱的紧急疏散中引导主人。初到中国时，为了做测试，Candie乘坐飞机还需要戴口罩。对Candie来说，“中国特色”亟待适应。

另一方面，中国导盲犬装备的稀缺也给连勤带来了一些麻烦。为了避免装备在中国损坏后找不到替代品，Candie受训的导盲犬学校为她配备了最专业的装备——导盲鞍上的金属配件是德国产的，脚上的小鞋子能够防尘防水。“到这只狗牺牲了，这些东西都不会牺牲”。

上岗：兢兢业业

导盲犬的犬种选择十分严格。国际上通用的导盲犬犬种多为德国牧羊犬、拉布拉多猎犬和金毛猎犬，选择时通常会考察犬只近三代的生理状况、遗传疾病、性格、行为特征等多重因素。很多导盲犬学校拥有自己的犬种繁育基地，以保证血统的优良。

按照国际标准，幼犬出生后三个月到十五个月会在寄养家庭生活。在这一年里，幼犬将学会与人相处，得到正确的行为教导和充分的社会化经验。寄养家庭通常是志愿者家庭，他们先主动向基地申请，通过评估后可领养幼犬。

一岁零三个月时，犬只将会被送回基地接受四到六个月的训练，检验合格后将与视障人士进行4周的共同训练。顺利通过的犬只就会进入服役期，成为一只正式的工作犬。

由于导盲犬能看到盲人看不到的危险，因此盲人使用导盲犬比单纯使用盲杖要安全得多。连勤回忆，在和Candie进行配对训练时，Candie就救过她一命。

当时她们已经度过很长的磨合期，Candie也临近毕业。连勤自认为与Candie配合得非常熟练，便“提着狗就在马路牙子上走”。突然Candie停了下来，连勤不明所以，想拉着她前进，但Candie使劲往后拉了她一大步。她不知道在自己右边的停车场出口，一辆电动面包车正无声地向她驶来。一旁的训导员连忙冲过来挡在她身前，“连帽子都被面包车挂掉了”。事后，连勤意识到自己应该完全信任导盲犬。

一条合格的导盲犬在工作中保持专注，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Candie有个外号，叫Ice Princess。上班的时候就拉一个大马脸，中央电视台都不理。”连勤笑着说，“很多人觉得她不快乐，其实她就是觉得‘我现在干活儿呢，别理我’。”不工作的时候，Candie和其他宠物狗一样，“就是一疯丫头”。

导盲犬穿上导盲鞍后即时进入工作状态，脱下导盲鞍后就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宠物狗。连勤一直坚持在公共场合不脱下Candie的导盲鞍。“因为公共场合允许导盲犬进，不允许宠物进。如果我用导盲犬的通行证进了人家的门，进来后就变宠物了，要是我是老板，（我会说）‘你给我出去’。”她希望，所有导盲犬使用者都该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虽然她在家里是一只宠物，有生命有感情，但在公共场合，她就是帮你走路的一个工具。”

工作中的导盲犬也需要更多来自公众的尊重。随着宣传的扩大，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导盲犬，甚至认识了Candie，在路上喊她名字的也不乏其人。但这个行为并不恰当——在导盲犬工作期间分散导盲犬注意力，很可能对盲人的人身安全构成威胁。

在采访过程中，Candie一直安静地卧在连勤脚边。餐厅的服务员想要抚摸她，被连勤制止了。“我不希望她上班的时候被摸。一个是因为被摸了就会走神，经常走神的话就爱卖萌，就不老实工作，因为她和谁都好。这样是会死人的。”

——当听到“妈妈”说起被拒的经历，珍妮扑到陈燕怀里。（林星宇 摄）

宣传：殊途同归

从2008年进京到现在，连勤对Candie在公共场合被阻拦已经司空见惯。她总会随身带一些关于导盲犬的宣传材料，遇到特别强硬的拒绝时会用这些来说服对方。

2008年7月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第五十八条规定：盲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但当时相应的实施措施并未出台。

2012年8月，《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开始施行，其中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为携带导盲犬出行的视力残疾人提供无障碍服务。“有了这个以后，就比以前方便了，现在我进入公共场合都理直气壮了。”连勤笑着说。

连勤也会参加导盲犬的公益宣传活动。她本人曾在北京科技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做过演讲，Candie也做过航空公司的试飞导盲犬。目前她正参与推进各个宾馆酒店提供对残障人士的贴心服务以及导盲犬接待。

2010年7月，连勤开始运营一个名为“导盲犬Candie”的微博账号，利用电脑上的读屏软件，以Candie的口吻叙述导盲犬日常工作与生活的细节，以此增进公众对导盲犬的了解。文字之外，她也常发布自己在相机语音提示下“盲拍”的作品。

Candie的同行珍妮也是一只明星导盲犬。她的主人陈燕是中国第一位女盲人钢琴调律师，自2011年领养珍妮以来，一直通过微博“导盲犬珍妮”宣传导盲犬畅行。

陈燕的微博中，珍妮进入公共场合被拒的信息偶有出现，如：她在前往西藏途中找不到可接受导盲犬住宿的酒店；珍妮曾被天通苑西二区庆丰包子铺、南京玄武湖、江西庐山和井冈山景区等公共场所拒进，甚至被天通苑地铁站拒进11次。陈燕今年10月还由亲身经历发起“上海东航强行要求导盲犬带口罩，否则不允许主人登机”的微博话题。

连勤表示，虽然带Candie出行常被阻拦，但从未“被轰出去过”。但陈燕认为，Candie的国际导盲犬身份是她在中国畅行的关键原因。“她能坐地铁，她能进故宫，就是因为她的狗是外国狗，她的导盲鞍上写的是外文。”

今年10月16日，中国狮子联会（全国性民间慈善服务团体，组织开展各类慈善服务活动）北京分会圆梦服务队组织来自全国各地的50余名轮椅上的残友们游览故宫，意在宣传无障碍出行。连勤和Candie也在参观队伍中。

“有人说我是因为带着外国参观团，（Candie）才能在故宫、天安门畅通无阻，”连勤正色道，“今天我们一行都是中国人，所以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人家不让你进，你就好好跟人家讲，不是大吵大闹。”

连勤认为，为导盲犬争取进入公共场所的权益，“应该是一个正面的行为”。“如果你先曝光这个餐厅，说一堆不好的，再让人道歉，这样负面影响就会更多一点。我们应该学会更理智地沟通。”同时她也反对在遇到拒绝时将负面情绪传达给导盲犬，以免导致导盲犬对工作产生抗拒心理。

连勤一直坚持把导盲犬的专业性放在宣传的首位。她说，在目前国人对导盲犬了解还比较有限的时候，更应该让人们明白，导盲犬就是一个“工具”，在公共场合就只能“穿着我的衣服（导盲鞍），老老实实走路，安安静静蹲着。”

相较而言，陈燕更倾向于“打感情牌”。在采访过程中，她多次在叙述时落泪。陈燕说，在珍妮第十一次时被天通苑地铁站拒绝时，她趴在地上哭了。

“我读懂了她的心，她觉得是因为她，妈妈（陈燕）才不能坐地铁出行。”这些故事她常常在各类访谈中提到，也为熟悉珍妮的“珍粉”们津津乐道。

陈燕的微博基本保持每天数次的更新频率，连勤每周也会多次发布新动态。Candie和珍妮带着各自的“妈妈”，几年下来走了不同的路，也调和着不尽相同的情绪。陈燕与连勤互不苟同。

但这样的龃龉似乎并未成为导盲犬前进的路障。目前，“导盲犬珍妮”的置顶微博——“您愿意和导盲犬同在公共场合吗？如愿意，请转发！感谢您为导盲犬畅行而努力！”——转发量已过一万；“导盲犬Candie”的微博粉丝已经超过31万，其简介中“真希望中国有更多的人们了解和关注导盲犬事业”的期待有了着落。

连勤们，或说陈燕们，需要的都恰是：今日一呼百应，明日一路畅通。

退役：欲留还舍

导盲犬的服役期约为8-10年，退役后，将被送到爱心志愿者家庭或原受训基地养老。Candie目前已经九岁了。本应该在八岁就退役的她，由于各项体质素质都非常优秀，所以还能再工作2到4年。每年的三月和九月，Candie都要飞回美国进行体检，体检合格才能继续服役。

当问及Candie退役后的归宿，连勤叹了口气：“其实要对Candie好，就该留在美国。在我前面排队等着领养她的人有104位，但是我还是特别希望留下她的。”一方面，连勤有饲养老年犬的经验，能让Candie的老年生活更加健康。另一方面，Candie作为国内年龄最大的一条导盲犬，留在连勤身边有助于后续宣传，尤其是让公众知道导盲犬退役之后应该得到怎样的照顾。

但连勤还是认为，对她们来说最好的结局，是Candie找到一个从经济条件到照顾程度都能让她过得更好的人家，而自己再领一条新的导盲犬。“如果我申请不下来她的抚养权，现在的第一候选人就是Candie的大夫，”对此连勤并不担心，“她不会做一件我最担心的事，就是（给Candie）胡吃海塞。”

狗的年龄大了以后，身体的各个器官都会走向衰老，如果饮食不够健康，会有患上心脏病、高血压的风险。她希望无论是谁领养Candie，都能尽可能科学地喂养她，在保证她不受痛苦折磨的前提下，“活得越长越好”。

在以Candie为主角的微纪录片《心·目》中，连勤说，即便Candie最终不能留在身边，自己也会为她提供特别自由的空间：“狗在短时间内一定会想念的，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我频繁地去见她，那会是对她的迫害。等她和那个家庭有了很好的绑定后，我才会和她们接触。”

“我觉得那不是永别。”//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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